時光荏苒——

　　八年後。

　　宮闕深，浮光掠影，一地斑駁。

　　今年宮裡的梨花、桃花都開得格外盛，甜膩香氣幾乎要滲進宮殿的每一個角落。

　　卻怎麼也驅不散長寧宮裡那低低回蕩的委屈嗚咽。

　　十六歲的淼淼，身形依舊珠圓玉潤，肌骨勻停，膚若凝脂。

　　不像時下流行的弱柳之姿，倒像一隻被嬌養得極好的雪白狸奴，自帶天家貴女的雍容與嬌憨。

　　她今日穿了一身櫻草黃的軟煙羅宮裝，料子輕軟，越發襯得肌膚瑩潤。

　　袖口與裙擺綉了深淺不一的纏枝丁香，花瓣仿若流動。

　　並未濃妝，濃密烏髮隻鬆鬆綰了個雲髻，斜插一支赤金點翠垂珠步搖，再就是簪了幾朵新摘的桃花，清雅別緻。

　　耳垂上墜著珍珠，隨她抽噎的動作輕晃，映得一張小臉愈發可憐。

　　此刻，這位小公主全無形象地趴在小幾上，髮髻蹭得微亂，步搖的流蘇與腮邊髮絲絞在了一處。

　　圓潤的肩頭一抽一抽，嗚咽聲又悶又委屈：

　　「嗚嗚……太欺負人了……」

　　四下的宮人屏氣垂首，不敢發出半點聲響。

　　大宮女糖畫小心端來一碟剛蒸好的藕粉桃花糖糕，輕聲勸道：

　　「公主殿下，仔細哭壞了身子，用些點心吧？還熱著呢。」

　　哭聲停了一瞬。

　　一隻戴著翡翠鐲子、肉乎乎、帶著小窩的白嫩小手從櫻草黃袖口裡伸出來，精準地摸向碟子裡桃花碎撒得最滿的那一塊，牢牢捧住。

　　淼淼擡起臉來，眼睛鼻子都是紅的，長睫毛上還沾著淚珠。

　　幾縷髮絲黏在濕漉漉的臉頰旁，步搖墜子也跟著顫。

　　她委委屈屈地啃起了糕點。

　　一邊啃，眼淚還啪嗒啪嗒往下掉，有幾滴正落在綉了丁香的衣襟上，暈出深色小點。

　　她嚼著糕，含混不清地哭訴：

　　「我哪裡不好嘛……父皇母後、大哥三哥、昭昭暮暮年年……誰不說我好？淮凜哥哥的眼睛是長在頭頂上了嗎！」

　　「我都追他這麼多年了！滿京城誰不知道我喜歡他？」

　　「宮裡得了什麼好東西，我都巴巴地送他……」

　　「每次他都闆著臉，說什麼『於禮不合』、『臣不敢受』……這次更過分！」

　　越說越傷心，但啃糕點的速度沒慢下來，腮幫子塞得鼓鼓的：

　　「嗚……他居然……居然說不喜歡豐腴的，嫌我笨，說我不堪為世家宗婦……哇——」

　　最後一句簡直是暴擊，淼淼猛地噎住，咳了起來。

　　糖寶連忙遞上蜜水，她咕咚喝下，順了氣，哭得反而更大聲了：

　　「我堂堂大晏嫡出公主！金枝玉葉！喜歡他是他們崔家祖墳冒青煙！他竟、竟然還敢嫌棄我！嗚嗚嗚……」

　　悲憤之下，她化傷心為食量，一口接一口，竟把一碟七八塊糖糕吃得隻剩下一塊。

　　纖細指尖和柔軟唇瓣都沾上了糖漬和碎屑。

　　最後「咚」一聲，又把簪著桃花、沉甸甸的腦袋磕回小幾上，隻留一個圓潤背影和幾縷散落的烏髮對著眾人，肩膀微微聳動。

　　那身嬌嫩的櫻草黃裙子委頓在地，像一朵被暴雨打蔫了的花。

　　糖寶和糖畫對視一眼，又是無奈又是心疼。

　　糖畫拾起團扇，輕輕替她扇風。

　　糖寶軟語勸著：「好殿下，別為那沒眼力的人傷心了。四條腿的蛤蟆難找，兩條腿的男人還不遍地都是？」

　　「他崔淮凜不就是生得俊些、學問好些、家世好些、個子高些……可京城這麼大，還能找不出比他強的？」

　　淼淼哭聲小了點兒，卻沒擡頭。

　　糖畫也接話：「是啊殿下，糖寶說得是。崔公子俊是俊，性子卻冷得像冰，這要是嫁了他，怕是夏天都不用冰了。哪比得上知冷知熱的貼心人？」

　　淼淼腦袋動了動，悶悶的聲音從胳膊底下傳出來，鼻音濃重：

　　「……那你倒是說說，京城裡，哪家公子……生得比淮凜哥哥更俊？學問比他更好？家世……也不能太差……」

　　「呃，這……」

　　糖寶一下子卡了殼。

　　崔淮凜的條件的確是世家公子中，頂尖裡拔尖的，否則皇上也不會由著公主追他三年。

　　她剛才也就是順口寬慰，真要找個全面超越的，除了太子，她想不到還有誰。

　　糖畫機靈，忙打圓場：

　　「殿下，相貌學問固然要緊，可真心實意待您好才最難得。」

　　「奴婢看安國公家的小世子、永定侯家的三公子，都對殿下……」

　　淼淼卻猛地擡起頭，淚眼模糊地直直望向糖寶，執拗地追問：

　　「糖寶，你剛剛不是說多的是嗎？到底是哪家公子？難不成……還能俊過淮凜哥哥？」

　　誰不知道崔淮凜是清河崔氏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弟，文武雙全，出類拔萃，貌比潘安。

　　比他強的同齡人，打著燈籠都找不到。

　　糖寶被問得啞口無言，張著嘴，臉憋得通紅。

　　殿裡一時隻剩淼淼低低的抽噎，和窗外一陣響過一陣的蟬鳴。

　　淼淼看著答不上話的糖寶，眼裡的光一點點黯下去。

　　剛才被糕點壓下去的委屈又翻湧起來，比之前更洶。

　　原來……糖寶真是騙她的。

　　淮凜哥哥，真是最好的，好到連最會哄她的宮女都編不出一個更好的人選。

　　可他為什麼就是不喜歡她呢？

　　「嗚……」

　　她喉間溢出一聲更委屈的哽咽，眼看新一輪眼淚就要決堤。

　　就在這時，殿外突然傳來內侍又尖又急的通傳：「長樂公主殿下駕到——」

　　宮女們立刻整肅姿態，垂首屏息。

　　淼淼也嚇了一跳，慌慌張張用手背去抹臉上的淚痕和糕渣，想站起來迎。

　　卻因趴太久又吃太多，身子一軟，差點從小幾上滑下去。

　　糖寶糖畫趕緊去扶。

　　還沒等她們站穩，一陣颯爽的香風已卷進殿門。

　　來人比尋常同齡女子高出半頭不止。

　　一身火紅織金騎射服緊束在身上，勾勒出飽滿的兇脯、纖瘦的腰肢和筆直的長腿。

　　英氣逼人，明艷似火。

　　一頭烏黑長發不像宮裡人那樣梳複雜髮髻，隻高高紮成一束馬尾，用赤金嵌紅寶的飛鷹扣扣住，發尾隨步伐利落地甩在身後。

　　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，五官明艷濃烈，如同烈日雕成。

　　長眉飛揚入鬢，眼窩微深。

　　襯得一雙眸子黑亮銳利，顧盼間神采奕奕，甚至帶點野性的侵略感。

　　鼻樑高挺，嘴唇飽滿嫣紅，此刻正勾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，添了幾分張揚。

　　此人正是長樂公主，昭昭。